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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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如血。
列车奔驰在秋季的松嫩平原。夕阳悬在车头前方,似乎在勾引列车吻到它。而对于列车,那是不可能的,尽管看起来车头与夕阳的距离近在咫尺;这情形使人联想到“夸父追日”的神话。车头气急败坏地喷吐浓烟,混沌了天地。而于那混沌之中,夕阳将车身映成平原上一道长长的剪影。
夕阳无可奈何地沉落
列车亢奋地追逐
迷雾渐散。一缕青烟,从一只斑驳了红色铁锈的灰铁皮烟囱里冒出。这只旧烟囱属于一栋被漆成果绿色的小房子。亮晶晶的铁轨从这小房子前铺过。那是只有北大荒才有的窄轨铁路,将林区丰产的木材一车车运到原野以外的地方。仓库整齐地排列在小房子后边,小房子旁竖着一块牌子,上写“白桦林站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竖1969年。”
已是傍晚时分,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乌云逐渐堆积成团,从远处茂密的白桦林那方压过来。
杨秉奎的手在一盘残棋上缓缓移动,他在小房子里跟自己下棋。窗上,贴着红纸剪的“忠”字和“公”字,除了一张没刷油漆的单人木床,还有桌子、椅子、箱子、柜子,都没刷油漆,木质已被岁月涂得黑亮。床上挂着蚊帐;炉子上的水壶吱吱作响,突突地冒出水汽;一条大狼狗懒洋洋地卧在炉旁。
杨秉奎五十多岁了,一脸该刮未刮的黑胡茬,一身旧铁路服,脚上是双“解放”鞋。
桌上的电话骤然响了。杨秉奎抓起听筒:“对,是我,养病亏站长放心,我知道哎,你说话客气点嘛我不管你是谁,给老子记着”
他“啪”地放下电话,从墙上摘下铁路信号灯,把与铁路服配套的蓝帽子按在头上,开门出去,大狼狗溜溜地跟着。
天已快黑。
杨秉奎仰脸看天,雨点落在他脸上。
“早不下晚不下,非赶这个时候下。老天爷,你他妈成心找人别扭啊”杨秉奎扭动着布满胡茬的嘴,喃喃地咕哝着。天仿佛就是要跟杨秉奎找别扭似的,霎时间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老伴儿,都说谁也惹不起老天爷,看来此话真不假呢”“老伴儿”就是那条大狼狗。杨秉奎无奈地退回小房子,将雨衣从墙上取了下来。
闪电劈开雷雨交加的黑夜,瞬间照亮站在铁轨中间的杨秉奎。他左右摆动着手中的信号灯。一列封闭的货车缓缓驶来,车灯橘黄色的光透过密集的雨点,照在杨秉奎身上。
司机探出身喊道:“老站长,对不起啊,让您在雨中为我举信号灯了”
杨秉奎:“甭客气,应该的。再说也不是你对不起我,是老天爷对不起我。”
列车停稳,一节节车厢的门被依次打开,有人从上面跳下来。顿时,哨声此起彼伏。
一个粗声大嗓的人喊:“全体下车整队集合各带队注意,哪一车厢少了一个,军纪处分”
可是知青们却没有应声从车厢里跳下来,而是犹豫地聚在车门口,谁也不愿意先行一步。一名女知青用上海话抱怨,意思是这么大的雨,淋湿了我衣服和行李怎么办也没有个站台,也没人准备好雨衣和伞。
张平原连长分开聚集在一起的知青们,指着那名女知青问一名男知青:“她嘟囔什么”
那男知青也是上海人,绰号“小黄浦”,他用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将女知青的话向他解说了一遍。
张连长:“那也不许赖在车上”
他跳下车,指着“小黄浦”命令:“你,给我下来”
这时,团里的曲干事走了过来,把手拢在嘴边,冲车厢大声喊:“男知青先下,接一下女知青,不要让女知青们摔伤了各领队注意,要保证安全,保证安全”
刚才已经跳了下来的“小黄浦”张着双手要接女知青,却被一个体态圆墩墩的女知青给压了个屁股着地。
曲干事赶紧上前扶起他们,关心地问:“摔伤哪儿没有”
报数声在滂沱大雨中此起彼落,像是溅落到金属上弹起的雨点。闪电的光耀下,大雨冲刷着知青们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浑身都已经湿透了。有些知青眼泪和淋脸的雨水汇流而下,如此这般地来到北大荒是他们万没想到的。
杨秉奎打开仓库的大门,冲着知青们大喊:“都到仓库里来躲躲雨”
刚才还整齐列着的队伍一下子散乱开来,大家涌进仓库。张连长望着知青们奔向仓库的背影,束手无策地自语:“这老爷子,真添乱”
“不许往那跑,列队”张连长拦住一些知青,被拦住的知青不情愿地向仓库的方向张望着,张连长生气地吼道:“都聋了吗我再说一遍,列队”
被拦下来的知青敢怒不敢言,怨恨地瞪着张连长,不情愿地站成队形。
“都没见过下雨吗”张连长吼声如雷。
无人接言。
“回答我”
一名女知青小声说:“见过”
曲干事走来,在张连长耳边低语:“老张,我看是不是暂时”
张连长看也不看他一眼,恼火地说:“你别管”
曲干事欲言又止,只好退到一边,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一支已经被雨淋湿的烟,刚举到唇边,又想起了什么,将烟揣回兜里。
张连长脸板得像块湿木头:“下雨只不过是下雨,下再大的雨也还是下雨,不是下刀子你们不是那些插队知青他们一插队,不想当农民那也是农民了你们叫兵团战士是战士就得有点战士的样子没有口令擅自行动,不是好战士跑到仓库去的,都要受处分”
曲干事又说:“老张,还是听我的”
“不听你的这时候非听我的不可”张连长打断他的话,继续训,“我们这个团的团长,是朝鲜战场上的英雄当年跟随团长转业到北大荒的,号称三个百分之九十五百分之九十五的党团员百分之九十五的正副班长百分之九十五的五好战士这是我们团的政治血统,这个政治血统必须永远保持下去,保持住了就等于保持住了我们团的光荣所以,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家庭有严重历史问题的,我一个也没从城市里往一团接哭鼻子抹眼泪也不要写血书也不要你们已经成为一团的战士你们也应该感到光荣感到自豪挨点淋就不要纪律了不是都发誓要炼一颗红心吗那就给我从现在炼起”
张连长的训话还没有结束就被打断了,一个知青惊慌地跑过来:“带队,那边打起来了。”
“谁跟谁打起来了”
“北京的和哈尔滨的,啊不是哈尔滨的和北京的、上海的打罗圈架”
张连长和曲干事连忙向事发地赶去。
在列车的尾部,几十名知青打成一团,有女知青在尖叫:“别打了”
“呯”
一声枪响使打架的知青都停止了。杨秉奎冲到打架的知青中间,扯开嗓子喊:“谁再打我崩了他都到仓库避雨去”
张连长和曲干事赶过来的时候,知青们早已悻悻地散开了。
张连长看着四散离去的知青们说道:“就这么完了”
“不完还怎么着”杨秉奎甩下一句话,也转身走开了。
仓库的一摞麻袋上横七竖八地摊着些湿透了的衣服,男知青们把身上能脱下来的衣服都脱下来拧干。上海知青徐进步连裤衩也脱下来拧,被一穗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干苞米击中面门。
“谁谁他妈打我”他鼻子被打出了血,眼镜片上也开了朵蜘蛛网似的花。
哈尔滨女知青孙曼玲双手叉腰,操着地道的东北腔指着他:“你要不要脸啊当我们女知青不存在啊”
孙曼玲背后那些浑身淋得湿漉漉的女知青都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徐进步恰与孙曼玲面对面,赶紧用湿裤衩捂住下身,红着脸嘟囔:“哎哟妈呀,直勾勾地看着我,是我不要脸还是她不要脸啊”
孙曼玲听到了,生气地发动女知青:“姐妹们,他出言不逊,打他”
一时间,苞米、葵花盘长了翅膀似的飞向徐进步,徐进步顾上顾不了下,狼狈地蹿到了几个箩筐后面。无辜挨打的男知青们也跟着东躲西藏。
“你们就这么糟蹋我留的良种”拎着枪的杨秉奎大喊一声,闹成一团的知青们顿时安静了。
知青赵天亮赔罪道:“对不起老爷子,刚才发生了一点小摩擦,您千万别生气,我们保证归放原处。”说着,将地上的谷物一样一样拾起,其他知青也纷纷帮他。
“以这几个箩筐为界,今晚,筐那边是女知青的地盘,筐这边是男知青的地盘。都听明白没有”杨秉奎看着一边收拾地上的谷物一边点头的知青们,扬手示意了一下赵天亮:“你过来一下。”
赵天亮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杨秉奎近前。
杨秉奎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天亮。”
杨秉奎点点头:“我授权你,今晚要是有哪个男知青胆敢犯女知青的界,就把他拖出去,让他喂蚊子。”
哈尔滨知青孙敬文插嘴道:“下雨天蚊子不叮人。”
杨秉奎摇摇头:“这雨不会下一整夜。雨后的蚊子以一当十,以十当百,以百当千当万。不相信的就让他领教领教北大荒的蚊子,哼”
赵天亮有些迟疑:“可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恐怕做不好你交代的事,授权也白授权。”
“那就挑一个助手吧。谁愿意”
孙敬文油腔滑调地凑上来:“我我谁也甭争,就是我了我可爱干把人拖出去喂蚊子的事了”
杨秉奎问赵天亮:“还有问题吗”
赵天亮摇头。
杨秉奎一转身走了。
孙敬文学着样板戏里刁德一的样子拖腔拉调地唱:“这个老头不寻常”
赵天亮碰了碰孙敬文,问:“哪儿的,叫什么”
“哈尔滨的,孙敬文。以后你叫我小地包就行。”
“我是北京的。”赵天亮指了指正由孙曼玲指挥着,在仓库里拉草绳子的女知青们,“你认为她们想干什么”
孙敬文抓了抓脑袋:“猜不准。搭衣服吧”
孙曼玲们却往草绳上搭草帘子和麻袋,搭成了一道“隔墙”。
赵天亮轻轻地嗤了一声:“多此一举。”
孙敬文拍拍他肩膀:“别多说了啊,她可是我老姐。”
阳光从仓库上方的一排长方形窗户里照了进来,驱散了仓库里的阴暗。
赵天亮醒了,他身上盖着麻袋,仰面躺在草帘子上仓库里所有的知青,都是这么睡了一夜。赵天亮把头向左扭去,只见徐进步、孙敬文以及周边的几个男知青全都趴着,双手托腮,跷着脚丫子,兴致高涨地向草帘子对面张望;他右边的王凯、沈力、杨一凡三名北京知青也同样,一心一意地向对面伸着脑袋观看什么。
赵天亮对他们的专注有些奇怪,一翻身也朝对面看去对面的草帘子和麻袋下端暴露着一双双女知青们的裸腿和光脚丫,她们的腿呈现着各种各样的姿态,有的在走动,有的跳芭蕾舞似的翘着脚尖,有的将一只裸臂搭在草帘子上,单腿着地“金鸡独立”着。一副乳罩掉在地上,一只修长的手臂垂下,把它捡起。
沈力在往小本上画速写。
“你们”“下流”、“可耻”之类的话还没说出来,赵天亮的嘴被孙敬文捂住了。一只麻袋从天而降,蒙住了赵天亮的头。
徐进步轻声地鼓励道:“对还没看够呐别让他出声”说着,便扑在了赵天亮的身上。
沈力:“你们可别闷死他。”
孙敬文:“闭上你的臭嘴,别得着便宜卖乖。”
女知青那边忽然发出尖叫声,一阵骚乱。
王凯眼尖:“黄鼠狼”
“钻咱们这儿了那那那儿”杨一凡指着嚷嚷。
黄鼠狼窜到了男知青这边,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黄鼠狼身上,没有人再搭理赵天亮,他这才从麻袋底下钻出来,大大地喘了几口气。还没等他定下神来,哨声从仓库外传了进来。
杨秉奎走进仓库,仓库已经没人了,麻袋乱扔一地,柳条筐也倒在地上,草帘子却还在草绳上耷拉着。
杨秉奎边收拾地上的狼藉,边嘟囔着:“这些孩子”
一阵隐约的哭声从草帘子另一边传来。
“谁还在那儿”
哭声呜呜依旧。
杨秉奎提高声音:“我过去了啊”说着,便扯下一条麻袋,走到“隔墙”那边,见上海女知青周萍缩在一个角落,双手捂脸,继续哭着。
“哭什么谁给你气受了”杨秉奎走上前去问道。
周萍摇头。
杨秉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温和些:“挨淋了,就受不了啦”
周萍还是摇头。
杨秉奎有点生气,火气一顶,把刚才的温和顶走了:“那你哭什么没听见吹哨子呀别人都集合了”
周萍绝望地说:“他们不要我”说完,放声大哭。
杨秉奎蹲了下来:“谁们不要你”
周萍:“带队们,因为我父亲是资本家可我写了三次血书”
杨秉奎注意到周萍右手的食指包扎着,皱眉问:“手指怎么了写血书刺破的”
周萍抽抽搭搭地说:“不是刺破的,是咬破的。别人说,写血书一定得自己咬破自己的手指”
“教条嘛。所以你就咬破三次”
周萍痴痴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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